入夜,从山上下来,西天池边上的毡房里,已经亮起了昏黄的灯光。主人的热情,除了羊肉、奶茶,自然还少不了烈酒的陪伴。我想起了多年前在哈萨克毡房里的那个夜晚,大概也是因为奶茶和烈酒的缘故,使我在一场深山的夜雨中夜不能寐,反反复复去到一个山坡上,解决那腹中的翻江倒海。
而天池的夜晚是晴朗的。晚宴结束的时候,从毡房里走出来,不知是下午爬山的劳顿所致,还是贪恋了几杯烈酒的缘故,我竟有一些趔趄了。夜宿毡房,几位同行的战友们,没有几分钟便是鼾声四起。我知道这样的夜晚,寒冷是另一场夜晚的黑暗,所以毡房里的拥被而眠,几乎是所有山野里的寄宿者,此刻最为享受的一种选择了。
是啊,多么想枕着夜天池的松涛,呼吸着草叶和松香的气味酣然入梦,让这个夜晚的凉爽,在另一片山野上吹拂。这样想着的时候,我却慢慢地清醒了,及至睡意全无。我睁开了眼睛,巡视着偌大的一间毡房里,五个男人在黑暗里的睡眠,除了不时响起来的鼾声让我有一些意外,借着微弱的光亮,我看到了这些姿态各异的睡眠中,最为真实的轮廓。其实多么强悍的躯体,在深夜的睡眠里,都应该是柔软的,是大地的婴儿,是生命搁置在远方的另一幅肖像。
只是我们快要忘记了自己在另一场睡眠中的,这另一幅肖像。我们忘记不了自己身体的疲劳和命运中的疲惫不堪,就应该牢记生命中最为柔软的这一部分。
我已经不能够继续让自己留在被窝里了。原因是我的清醒被包围在一片鼾声之中,还有自己胃里的奇异声响。我怕我的清醒,惊扰了一片鼾声中的睡眠。我小心地穿好衣服,在黑暗中找到了自己的鞋子,一个人,把毡房里的温暖和睡眠留在了身后。
毡房区的木道踩上去砰砰作响,这虚空里,有一个夜晚的谨小慎微,也有黑影绰绰里,陌生的惊惧。我需要穿过这些树影中的木道,去几百米以外的洗手间。那里亮着灯光的,但这弯曲的木道上,却是漆黑一片。几盏夜灯,在偌大的山野间显得微不足道。你看不见那些漆黑的山林,你听到的,是自己的喘息和心跳的声音,这些黑暗是一座大山的黑暗,这些寂静,是不远处的那一池湖水,在幽暗中发出的声音。
往复几次,我睡意全无。索性,回到毡房的门口,我一屁股坐在门前的木板上,环顾四周,几乎每一顶毡房的门前都有一盏镶嵌在草地上的夜灯。看着一盏草地上的夜灯,照射着一蓬青草里的生机盎然,想到那些早已躲到黑暗中去的虫鸣和鸟声,此刻,我却成了一个找不到去处的人。
我知道这些寂静才是深远的。不是隔着毡房和隐约的树影,而是这些黑暗中的寂静,我坐在这样一顶黑夜中的毡房前,无论如何,是看不见那一潭湖水的。但我头顶上的夜空,却是被水洗过了的,几颗若有若无的星星,远不比这草地上的夜灯明亮。所谓人生的际遇,在这样廖若星辰的夜晚,大概如这荒野中的山水,在你无力抵达的地方,总是被一些黑暗覆盖着。仅有的光明,也只是这些天幕里的锈,需要在这些寂静的夜晚,独自观赏。
我想到了这块白天在湖边捡到的石头,一些蓝色里的泥泞还没有褪尽,不也正是这远在山巅的一湖水,漫延在松林在山地上的,那些水雾迷茫?
有人说,这块石头是没有形状的。我却没有缘由地喜爱着,爬了这么久的山路,我一直没有丢弃,我有时把它抱在怀里,有时放进我的裤兜。一块石头的秘密行程,恰是这个夜晚的无眠,有一些惶恐中的惊惧,也有一些黑暗中,若隐若现的光亮。
我想,我是享受着这样的夜晚的。一如我怀揣着一块陌生的石头,一个人的山野无眠,一个人的湖水里,在寂静中绽放着细微的波澜。
不过天池对我来说,在这个夜晚依然是陌生的,我只是远隔着一座湖水的心跳,仰望着高山上的夜空,被这些寂静裹挟着去了。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想到了即将到来的睡眠。当我意识到身体里已经恢复了平静之后,我转身推开了虚掩的毡房。
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一场梦,在这个夜晚里进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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