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料遴选需回归本意——2017年4月浙江省历史选考12题小议

作者：祝旭东

来源：《中学历史教学》 2017年第10期

◎祝旭东 绍兴市柯桥区豫才中学

当下，无论是日常历史教学，还是高考命题，史料解读能力的考察越来越受到中学历史教师与高考命题人的重视。但与此同时，也存在对史料完整性、准确性理解的问题，2017年4月浙江省历史学考选考卷第12道选择题即是如此，值得商榷。

20世纪初叶，上海市教育局制作歌词分发各界传唱，其中有“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真坚固，佛山雕刻……江浙丝罗，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提倡改良莫差过，凡事均需切实做”。歌词意在

A．提倡国货抵制洋货

B．倡导教育救国须从实业做起

C．希望民族产业改进提高

D．说明沿海地区国货优于洋货

在标准答案正式公布之前，部分老师认为A项是正确的，理由是歌词重点在于在宣传国货“价廉物美”，结合教材介绍20世纪初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概况，爱国资本家倡导实业救国，选A当然没有问题。但也有老师认为歌词并没有抵制洋货的意思，认为C项是正确的，理由是，该歌词最后一句“提倡改良莫差过，凡事均需切实做”暗示民族资本家应当改进工作，进一步提高产品质量，增加与外国产品的竞争力，因此，与选项C“希望民族产业改进提高”相符。

选择B项或D项的几乎没有，因为材料中无法读取相应结论。然而，正式公布的答寨似乎表明： “真理掌握在吵激人手里”，选C项是对的。

该题引用的材料是1928年7、8月间上海市教育局制作的两首《爱用国货歌》其中的一首，原文是： “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真坚固，佛山雕刻，景德镇窑古，蒙古羊毛南通布，龙井茶叶，江浙丝罗，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提倡改良莫差过，凡事均需切实做”。材料原载于1928年7月26日上海《申报》的“教育行政近闻”栏目，大概是为了控制试题长度，省去了“景德镇窑古，蒙古羊毛南通布，龙井茶叶”一段话。然而，在将原始材料作技术处理之后，作为试题的情境材料来设计问题，争议也随之而来。

1928年上海市教育局制作的《爱用国货歌》，无论是歌名还是内容，其用意就是向广大学生与民众宣传倡导使用国货国，不用洋货。命题人将原上海市教育局制作的歌词用意定位为“希望民族产业改进提高”是否有道理？笔者认为，既然试题的考查指向“歌词的意思是”，当然应该向考生呈现歌词的全文，以便考生在全面理解材料的基础上做出判断。略去原文中的“景德镇窑古，蒙古羊毛南通布，龙井茶叶”一段，多少淡化了歌词的本意，一定程度上影响着考生的判断。可做如下改动：

20世纪初叶，上海市教育局制“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兵坚固，佛山雕刻……江浙丝罗，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提倡改良莫差过，凡事均需切实做作”歌词分发各界传唱，其中有“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真坚固，佛山雕刻……江浙丝罗，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歌词意在

A．提倡国货抵制洋货

B．倡导教育救国须从实业做起

C．希望民族产业改进提高

D．说明沿海地区国货优于洋货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帝国主义国家重新加强了对中国的经济侵略，给在战时迅速发展的中国民族工业带来了沉重的压力。为了从帝国主义的重压下摆脱困境，从二十年代初期开始，中国民族资产阶级以上海为中心掀起了一场提倡国货的爱国运动，其突出表现为国货歌的兴起。这里的国货歌，包括被谱曲并被唱演的国货歌曲，也包括未被谱曲但题目含有“国货歌”字眼的诗歌。因为在汉语里，诗、歌本身是一体的概念，诗往往是歌，歌也通常是诗。当时的这些国货歌好比一种国货的集体广告，一种表面上去商业化、带有国家意志的广告。这些广告为了说服民众购用国货，采用了大量文学修辞与政治谋略来阐释国货消费的政治意义。 “国货歌”的作者们对“他者”和“自我”都进行了整形重塑，以图构建起一个富有象征意义的“国货”符号，最终使国货消费的政治意义更好地邂逅与抵达消费者，因此，国货歌的唱演就成为富含政治象征意义的消费仪式。1928年7、8月，上海市教育局制作的《爱用国货歌》即为其中之一。

20世纪初，中国民族工业还处于草创期，产品粗劣陈旧，与外国货品相比，质量有很大悬殊。时人说：“自与各国通商以来，迄今不过七十余年，而洋货充斥各处，已有洪水滔天之抛。盖吾国工业素不讲究，各种物品，皆粗劣不堪，既不适用，也不悦目。”Ⅱ1不过，随着国货运动的日益深入，也有一批国货品牌迅速崛起，质量有很大提升，市场竞争力大大增强，可以与垄断中国市场的名牌洋货相颉颃。如荣氏企业的“兵船牌”面粉、大生毛纺厂的“魁星牌”棉纱、东亚公司的“抵羊牌”毛线、 “永利制碱公司”的“红三角牌”纯碱、 “上海天厨味精厂”的“佛手牌”味精、“烟台张裕葡萄酿酒公司”的“双骐麟牌”葡萄酒、“中国化学工业社”的“三星牌”蚊香和牙粉、 “上海马利工艺厂”的“马头牌”颜料、华生电器制造厂的“华生牌”电扇，等等。这些都是相关行业的顶级品牌，代表着近代中国工业化的最高水平。有的国货品牌还把一些洋品牌赶出中国市场，如“三星牌”蚊香把日本“野猪牌”蚊香赶出中国， “三星牌”牙粉把美国“丝带牌”牙膏赶出中国。“红三角牌”纯破以优异的质量驰誉中外，曾获1926年费城世界博览会金奖，迫使英商卜内门洋碱公司的“娥眉牌”洋碱退出中国市场。“华生牌”电扇行销不久即畅销国内外，在各种展览会上获奖四五十种，美国 “奇异牌”电扇不仅在中国市场绝迹，海外的一部分市场也被华生占领。

在国货歌的书写者笔下，国货远远优于外国货品，当然，这里面更多的是出于为社会动员而营造声势、鼓动人心和积攒人脉的现实需要。为了增强消费者信心，书写者首先强调中国历史悠久、地大物博，从而使国货带上历史的厚重感。1922年，中华国货维持会在其编选的《劝崩国货》中，不惜笔墨罗列知名国货，形成国货品牌的洋洋景观： “江西夏布好，蒙古羔羊毛。浙绸苏缎亮又牢，瓷器景德窑……薛针锦绣巧，豫鲁府绸超，雨前龙井滋味好。质地称肥沃，农产很富饶。”口1这首歌后来被广为传唱。林醉仙《神州血》里诗意盎然地歌唱中华民族无所不有、无所不产： “如藏家醌不开樽，如蕴嘉肴不列俎。如植兰桂满庭阶，何须更买汀州杜。如栽红杏逼墙厢，何须更觅桃花坞。”瞄1

上海市教育局在1928年7、8月间制就《爱用国货歌》两首，分发各界歌诵。其一是： “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真坚固，佛山雕刻，景德镇窑古，蒙古羊乇南通布，龙井茶叶，江浙丝产，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提倡改良莫错过，凡事均需切实做。”阻1另一首是： “要知瓷器推景德，丝蚕绸缎在苏杭。笔墨文明从湖皖，纸张精美贵洛阳。东南无数木棉矿，

西北多年狐鼠羊。”[5】1929年10月16日，从事美学教育的朱允宗在《宝山民众》上发表《提倡国货十字山歌》，为机制工业品牌塑形叫阵： “一字写来两头平，江西瓷器顶有名。材料细洁花纹美，各省同胞尽欢迎。二字写来下画长，化妆品顶山名是广生行。价钱便宜货色好，各处地方名气扬。三字写来川字横，陈嘉庚橡胶皮鞋很有样。穿到脚上真写意，要走远路最便当。四字写来四角方，夏天热来不可当，衣裳最好用夏布来做，湖南省浏阳夏布品质良。五字写来五无人，吃吃糖果最开心，冠生园出品非常好，滋味鲜洁花样新。”金山县的《倡国货五更调》用中国传统的民间小调为国货品牌呐喊助威： “四更四点月光明，国货说勿尽，依呀呀得儿喂，大略唱几声，三星厂里棉织品，机器等。振兴厂呀，手套袜纱巾。依呀呀得几喂，家庭化妆品。五更五点月色清，中国珐琅品，依呀呀得儿喂，华昌钢精品，外加汉昌热水瓶，式样新。大中华呀，双钱橡胶品。依呀呀得儿喂，美新皮革品。”[7]1936年，工商界名人金松甫应学生国货年推行联合会作《提倡国货歌》：“杭宁绸缎真真好，湖州丝织件件精，还有云南白铜大理石，瓷器有名景德镇，江西夏布万载好，组织精工白如银。又有杭州名茶福州漆，萍乡煤矿漠河金，普天之下最驰名，国内名产多多化，堆山积海勿离经。”这些歌曲凸显了中国物产丰饶的形象，也试图提升消费者的信心。

国货歌不断言说消费国货是国民应尽的责任与义务，购用国货可保利权、救国家，并以是否购用国货作为爱国的标准，言明用国货就是“中国人”、“同胞”、“好朋友”、“知音”与“爱国的人民”，否则就不如“山中豺与狼”，就是“自杀自戕”“亡国奴”，就是“甘心养强盗”，就是“凉血”，就是“为人作嫁衣”，就是“认人为父、为母”等等。由此可见，1928年上海市教育局制作的歌词意在向社会各界宣传倡导使用国货当无异议。

有鉴于此，笔者认为，将该题略作修改，适当改变选项表述，似乎更为合理：

1928年7、8月间，上海市教育局制作歌词，分发各界传唱，其中有一首是：“神州大陆天产多，手工品真坚固，佛山雕刻，景德镇窑古，蒙古羊毛南通布，龙井茶叶，江浙丝罗，价廉物美，远胜洋货。提倡改良莫差过，凡事均需切实做”。该歌词意在

A．提倡国货 B．倡导实业救国

C．抵制洋货 D．倡导教育救国

（正确答案：A）

该题对中学历史教学与考试命题有较大启示：首先，教师在课堂上引用历史材料时，尽可能全面了解所引材料的时代背景、作者生平、具体语境。这里的时代背景、作者生平、具体语境，不是后人理性的抽象概括，而是生活其中、直接知晓的各种感性的具体情况。简言之，理解要发生，须以文本为依托，同时要设身处地，移情理解。否则，见识有限、阅历不广的中学生无法根据材料得出正确的结论，或者根本无法得出结论。其次，采用史料命制试题时，务必小心谨慎。历史教学的根本目的是求真求实求善，但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由于各种主客观的原因，命题时常常会有意无意忽略史料出现的具体历史背景，忽略了考生的实际感受，或者，为了方便试题制作，控制试题的长度，略去部分内容。针对上述试题，在不知道该歌词出台的时间、人文社会背景和歌词全文的情况下，要让学生依据处理后的文本材料贸然下结论，这是一种简单化的思维方法。当然，我们也要充分理解，高考命题时间紧、任务重，命题人本身也要受到时代、经验、材料充足程度等限制，多少会按照自己的需要来选择历史材料，这就会影响到试题的质量。